裴婴棠家的老屋是八宝巷里一间东西向的老宅,旧时人盖屋,讲究坐北朝南,前水后山。而裴家的老屋偏巧坐落在巷尾,掉了个头,世代根基如此,后来裴婴棠父亲重修的时候便遵循祖父遗愿,依旧修成西临晚日的格局。每到夕晒时候,半边照壁就映得砌金涂粉一般。
优利卡跟着她下车,兴致勃勃地东看西看,“好漂亮的壁画,棠,这是你的家人自己雕刻的吗?”她来时路上还学了一点汉字,便试着念照壁上龙凤花纹中间刻的隶书,“海阔渊源远……山秀人文多,这是什么意思啊?”
裴婴棠的目光在上面轻忽地扫过去,“没什么意思,大概相当于‘hisfailyisaldasthehills’”
只不过传承太长,有时候也会变成一种负累。介因这屋子风水不好,裴婴棠的父母不知吵过多少回的架,每回吵到尽头,总是以一句“等你死了我就重盖”和“就是我死了也不会让我家的基业糟蹋在你手里”作结。便是不为了这座宅子吵,也一样要吵小气勤俭的婆婆,惯会站干岸睁眼说瞎话的姑姐,米纸糊灯笼,好看靠不住;还有母亲家里幼失怙恃全赖长姐接济的小舅,又悄没声卷带了他家多少财礼去。
夫妻的情分如同翻新的老屋一样,从刚刚修成时的众人恭贺到后来被百般嫌弃,细算起来,也不过是一二十年间的事。
吵到后来,父亲扬言要她把骨灰不必葬入祖坟,随便朝哪条河里一撒了事,她唯唯称是。母亲则站在一旁冷笑,说你自己不愿意下葬,就是存心要我也不得安宁,跟你一起做个孤魂野鬼是不是?
他们那里的规矩,祖坟里的夫妻是要合葬的,断没有单独给母亲辟出一方空穴的道理。可惜天不遂人愿,这对纠缠了一生的怨偶,最终竟是双双死在车祸之中,骨肉血浆都混在一起,再也难分彼此,裴婴棠彼时不过十七岁,孤零零的一个人,无父无母,无亲无友,只能任由殡仪馆安排,将两盒骨灰匀了匀,齐齐摆到已迁进墓园的祖坟了事。
那墓门在她眼前慢慢关闭,但又好像从来不曾关闭,那两个人躺在土层深处呼唤着她,等待着她在地下团聚。死亡从未曾闭紧的缝隙中爬出来,侵染她的灵魂。这六年来她一次也不曾回家,想以距离阻隔蔓生的死念,在异国他乡走投无路之时,父母葬礼上的情形却在一夜一夜的噩梦中愈加清晰,漆黑的伞,冰冷的雨水,还有举目皆是的哀痛神情。
世界如此渺茫,她孤身一人,要有怎样的信念才能一直强撑着活下去呢?
清明前后,庭院的地面总也是湿的。从爬满照壁的常春藤前穿过去,两面厢房夹着一个小小的庭院,院子靠右有一口井,与之对称的另一侧挖出一块海棠形的石砌花圃,栽着一棵蜡梅树,树下一丛麦冬。这时节,蜡梅花都谢了,树上只挂着疏落落的叶子。树后面摆着石桌石凳,有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坐在钩花垫子上,凑近了打毛衣。
裴婴棠走过去叫,“姑姥姥——”
姑姥年纪大了,耳朵也不好使,“啊”了一声,倒先看见金发碧眼外国人模样的优利卡,连忙起身道,“这里不参观,不参观,这是我家,参观到南边灯笼巷子去。”
优利卡噗嗤笑了,逗得裴婴棠也忍不住笑出来,拉着她的手转过来,“姑姥,是我,棠棠回来了。”
她出国之后,家里的屋子就空了。后来长辈觉得不像话,商量着接裴婴棠母亲的姑姑过来住着,权当看屋子,由她每年给姑姥打一笔钱。姑姥有儿没女,跟死了的侄女最亲,满口应下这事,这会子搂着裴婴棠抚弄了一晌,笑呵呵地道,“我去给你们弄饭,你们先歇着。”裴婴棠阻拦不及,只好任她去了。优利卡在院子里转了两圈,揭了井盖看里面的水,觉得有趣,又回头道,“棠,你小时候就住这里吗?”
她道,“我住西厢房,不住井里。”
优利卡笑着过来要伸手拧她,“西厢房是哪里?你带我去看看好不好?”
西厢房就是蜡梅树后面那排屋子,三间隔作两间,她住下面那一半,门里刚好能看见蜡梅树,年年雪里,也都能闻到一样清冷醉人的梅花香。
只不过那时候的梅树总也有人打理,裴婴棠的母亲是个干练利落的女人,家里万事都收拾得妥帖利索。而老人年迈体弱,即便是住,也很难顾及到这些。她坐在窗前,目光越过积尘重重的卍字花格窗,飘灰如同风雪,蒙在细绢上,梅枝疏落的影子便隐隐绰绰透出来。
其实父母没有去世之前,她的日子也不算好过。许多次,她就是这样听着堂屋里传来雷霆一般震人的争吵声,听母亲吵架时威胁说要带着她一并跳河,几次都拽着她差点走到黑漆漆的河岸上。她怕极了,暗自谋算自己失父或是失母后的出路。茕茕寂夜里一灯如豆,唯寒梅冷窗相伴。
优利卡轻轻搭上她的肩头,“棠?”
她陡然惊醒,幼年凄清寥落的梦一时消散,她回眸,看见优利卡关切的眼神,“你怎么了?棠,你看起来脸色很不好。”
姑姥远远地喊她们过去吃饭,裴婴棠说,“先过去吧。”